看表演（其一）　　　　中七 關海霞
   我小心翼翼地在人流中穿插，一步又一步地側身挪動，好不容易終於在一張土灰色的軟墊椅上坐定。我放眼四處張望，只見兩分鐘前仍然是空蕩蕩的場地，如今已經座無虛席。同學們興奮地高談闊論，你一言，我一語，恰似賣菜的嬸嬸和買菜的大媽，在一來一回地討價還價。由於欣賞這次戲劇表演能增添中文科的平時分，因而為戲劇院引得一眾狂風浪蝶慕名而至──送別昭君出塞。

空調「呼呼」地喘氣，同學們的聲浪在冷空氣中，一再動盪翻騰，足以與鳴叫震天的牛蛙校量。忽然，觀眾席一下子暗了下來，只留臺上的燈光孤獨地發亮。同學們逐漸降低談話的音量，也陸續結束了暢談多時的話題。只見，緊掩的深紫簾幕各自左右散開。同學們輕輕地拍手，掌聲零零落落，戛然靜止。

   廣大的臺上站著一位嬌小玲瓏的絕色美人，大概就是那位畫圖省識春風面的王昭君吧！她一身柔和的蜜桃色衣裙，清秀白晢的容顏上稍抹了一層粉紅的脂粉粉，烏黑的秀髮上插了幾支閃爍奪目的銀釵珠簪作點綴。她徐徐擺動那雙纖纖玉手，無意間展露出柳腰，柳腰扭動，裙擺飄揚，盡是一番閉月羞花、沉魚落雁之美態。

   「噫噫．．．　．．．」一把圓潤清亮的聲音娓娓傳出，她行腔流暢自如，柔媚婉轉，纏綿悱惻之至，聽來沁人肺腑。以琵琶伴奏的樂師，指法精到、嫺熟，嘈嘈如急雨，切切如私語，擒控收放自如。繼而，一位小生也噫噫各唱和。他的平喉，別具一種沉雄蒼鬱、豐滿渾厚的韻致，而且能在高音區相當瀟灑地運腔，聽罷，使人感慨甚多。他雙目炯炯有神，堅定如石的姿勢，一副高亢激越的神情，卻又透露出典雅蘊藉的神髓。經驗豐富的演員與樂師配合得天衣無縫，這齣戲真是精彩。

   演員投入於演唱，觀眾席則保持一片寂靜。沉默的觀眾在凝神觀賞？只見他們有的將手肘放在椅的把手上，托著腦袋動也不動；有的臉龐一直向地面低垂，狀似丟失了物件；有的把腳疊在另一隻腳之上，雙手在胸前交叉著，在那裡閉目養神。也有些安份地端坐的，但他們卻神情呆滯，兩眼放空，也不知元神跑了到哪兒去。真可惜！如此出色的表演，卻只有一群連像牛哞哞叫幾聲也不願意的看眾。

   記得小時候常常跟婆婆去看戲。農村裏，沒有環境舒適的戲劇院，要看戲，就要自己搬椅子到山腳的古廟去。這座古廟的對面有一塊大空地，便是做戲的埸地。有劇團來表演的日子，那裡聚集了不少小販，例如：賣霜淇淋的。那時候，我還只是個黃毛小丫頭，字認得不多，哪懂得品評演員和樂師的表現，只是一想到口慾的滿足，便忍不住去了又去。

   懸掛半空的大紅簾幕往往被頑皮的風兒吹得高高揚起，總教人想起飛揚的五星紅旗，振奮人心。小販努力地大聲叫賣。大家坐在自家的椅子上，一手把扇，一手拿著點小吃，在閑話家常。昏黃的燈光混合溫柔的月光散落四周，惹得人醉意叢生。

   簾幕一掀開，大家便爭相望向戲台，眼睛一直盯著，盯著，深怕錯過了任何細節。我聽不明白演員的對白，只好看他們的動作，猜猜箇中的意思，也覺賞心悅目，極其有趣、新奇。演員有節奏地向背後揮動手臂，那騎馬的神態真是活靈活現。偶爾，一兩位小丁左右移動兩支旗幟，假扮抬轎。而我格外喜歡看全身素服的演員睜大眼睛，憤怒得把頭頂的那束髮辮搖晃了一圈又一圈。

   至於記憶中最難忘的畫面便是在一個秋夜，駙馬爺捉住長平公主的玉手，兩人雙手緊扣，深情對望，依依不捨之態，極為感人。悠揚的二胡聲和笛聲在耳窩盪漾，如泣如訴。忽然，戲台旁邊的草叢間，飛來好幾隻螢火蟲，圍著駙馬與公主，迎風翩翩紛飛，又招來幾隻飛蛾起舞弄清影，使淒慘的氣氛更令人動容。

   大家覺得演員演得好，便立即群起拍手大聲讚好。演員聽了，心裏高興，就更為用心地為大家表演。在場的樂師見了，也更為落力地演奏。
   「更恨我地君王！手抱琵琶經已泣不成聲，難把哀弦震響。今日去天涯，他朝倩誰收我的白骨．．．．．．」此刻，昭君是多麼的孤苦、多麼的悲憤，卻只有哀怨的琵琶聲在和應。「呼嚕．．．呼嚕．．．．．．」我身邊也知什麼時候傳出一陣陣節然有序的打鼾聲。

   聽著鄰座的鼾聲，我突然覺得記憶中的霜淇淋並非想像中那般吸引。我想，假使沒有霜淇淋，我也會愉悅地跟隨婆婆走過蜿蜒曲折的山路去看戲。


看表演（其二）
   我討厭自己，真的很討厭自己，討厭自己的懦弱、自己的愚昧、自己的懶惰、自己的小心眼… …眼裏的自己一直都極其醜陋，極其卑微。直至那天看完一個自小熱愛舞蹈的摯友的表演，卻竟然學會了欣賞自己。

   記憶中她那次的演出並不完美。

   看！她纖小的雙腳直直地踮起，左右手對稱地拱著擺在頭頂，如同兩隻互相傾慕的天鵝腦袋相對，緊緊挨著，形成一個美妙的心形。心形恰似上了鏈的音樂盒，隨著優美的旋律，平穩地原地旋轉著。她那身雪白的紗裙隨風波動，盪出大大小小，井然有序的漣漪 o 然後 , 節奏變得愈趨輕快，她自然地扭動柔軟的腰肢，熟練地跨出右腿，身子騰空飛躍，並連番做出高難度的踢腳動作… …突然，她失去平衡，一不小心，整個人跌坐在廣大的臺上，逐漸柔和的樂聲依舊在盪漾，而那沉醉於舞蹈的可人兒卻不見了身影，觀眾席啞然無聲。我十分著急，正替她抹一把冷汗，只見那消失的舞者已經重現於她的舞池，神態自若地再一次舞動身軀──舉起雙手擺弄花姿，雙腳活潑地幾番跳躍，再來一輪忘我的旋轉，讓飛揚的裙子再次撩起看者的愛意。一切回復了最初的完整無誤… …舞畢，剎時掌聲如雷，連綿不絕。

   想到她苦練舞藝十多年，終於有了這麼風光的一天，我心頭暖暖的，很是感動。而最令我難忘的，是她那天的笑靨。與其相識十載，卻從未看過她的臉上綻放如此燦爛的笑容──她那對柳眉細細垂下，眼裏散發出一絲愉悅的神采，那紅潤的櫻桃小嘴笑得露出了兩顆可愛的兔仔牙，那副神態彷彿炎炎夏日之下，在沙漠裏找到一個鮮甜多汁的大西瓜，當下放懷咬嚼般痛快。然而，眼前的她太像黑夜中那顆格外耀眼的星光，使我覺得自己就是馬房旁那堆惡臭的爛泥，羞愧得無地自容。

   完場過後，她如常與我分享，第一句便道「我很快樂！」「因為現場的觀眾在你失手之後，仍然熱烈地為你鼓掌？」我問道。「不是… …」她微微一笑，眼神堅定地說：「其實，每個表演者都會有失手的時候。失手固然難過。不過，我學舞的日子裏，跌倒的次數不計其數，又怎會還在意自己的一時失手呢！我感到快樂是因為我很滿意自己這次的表演。雖然這次的表演並未完美，但是我真的非常高興能夠看到自己在舞技方面和應變方面的進步。」

   聽完她這番話，內心不禁一下悸動，感覺如沐春風，驀然醒悟這些年來都對自己的過失過份執著，而忽略了值得自己自豪的地方。假如人生是一齣戲，雖然自己曾經多次失手，但是在多年的努力之中，也曾有出色的表演。

   記得小三那年剛移居到港，粵語和英語皆一竅不通，平日只能以普通話與別人溝通。同時，我對於繁體字的應用，亦是一知半解。那時每逢默書、測驗，都難免一個朱紅零蛋配襯一副苦瓜臉，更難忘考試後那成績表的滿江紅。於是，我每天都認真學習，抽空看報章、唸電視劇的台詞、背誦課文… …帶有鄉音的粵語總惹來同學的閑言閑語和嘲諷。名落孫山的成績又引得家人一番又一番的責罵。在承受沉重的壓力之下，我依然意志堅定地學習。最終，我越過種種難關，憑著自強不息的毅力與鬥志奪得佳績。但是無論我的成績如何，我曾經的多番努力是不可埋沒的。我在學業上的努力不就是一次出色的勤奮的表演嗎？

   的確，我們一生之中總有懦弱、愚昧、懶惰、氣量小的時候，可是沒有人是完美的，只要我們不斷地改進，醜陋的也能美麗，曾經失敗的表演也可能會成功。

   我不介意有誰看我的表演，我先要盡力為之，才不愧那來捧場的觀眾。